窮山惡水美國夢

單維彰的私人書評

窮山惡水美國夢, Bad Land: an American Romance, Jonathan Raban, 何佩樺譯,馬可孛羅【當代名家旅行文學42】 2001, ISBN 957-8278-73-X

這本書讀起來不怎麼愉快,談的也不是我關心的事。 在春節期間閱讀,像是做功課一樣把它讀完了。 這本書頂著『1996美國國家書評獎』的頭銜,又被列在『旅行文學』系列, 寫的是美國故事,就這些原因讓我拿了起來。 如果你關心的話,書皮上還寫著『詹宏志導讀』, 但是我不認為詹先生的導讀與我選讀這本書有任何關連; 其實,我讀完了書卻略過了導讀。 詹先生根本是書局老闆 (或者是個董事之類的), 他如果要謹守一名讀書人的道德默契,本應該避開寫序寫評之類的差事。 一旦他寫了,不論寫得好不好,都變成了廣告詞而已。

首先,這本書被列為『旅行文學』本身就可能是個失誤。 看你要怎麼定義旅行文學啦。 如果要我來分類,這是一本田野調查的『通俗論文』。 調查的時空背景主要是 1900--30 年代之間的美國蒙大拿州 (Montana) 東部, 對象主要是當時被美國政府和鐵路公司「誘拐」到那裡認領土地成為墾殖農戶的移民, 資料來源主要是一本未出版的回憶錄、一本經典的當地照片集、 郡政府保存的文獻、改變了農業技術並且留在墾殖地的家族、 以及離開了屯墾地另謀生路者的後代。 作者雷班先生 1942 年生於英國, 寫作此書時住在西雅圖,以兩三年的時間頻繁駕車往返於調查的田野現場。

就田野調查而言,我認為這本書寫得很好。 於是可以明白為何美國的『書評獎』會頒給它, 特別又考慮作者本身也是來自英國的新移民。 只可惜,我對於調查的時空人事實在不太有共鳴,所以雖然認為他寫得不錯卻沒有興趣。 因此,誠實說我的感受,閱讀這本書就跟東蒙大拿的墾殖戶的感覺一樣: 堅忍著乾燥,把該做的枯燥事情做完。

旅行文學和田野報告之間的界線或許模糊, 有些作者或許可以把兩種旨趣的文本寫在一起, 例如帕茲的 在印度的微光中。 但是,這一本書不是。 所謂旅行文學,總得分享些個人的樂趣與感受吧? 這本書裡僅有非常少的短篇表露了個人感受:

比較長的旅行篇幅,只出現在第九章『樹與水』。 在那裡,我們才終於看見作者以一位旅行者 -- 而不是考察者 -- 的角色來說故事。

好啦,抱怨了好幾段話,讀這本書還是讓我有收穫的,否則就不必寫心得了。 這本書所調查的時期,正是羅斯福總統推行「新政」的時候: 『上帝創造世界,人類創造荷蘭,羅斯福創造了 Fairfield 台地』(p.315)。 這個名詞,在最近的金融大海嘯之後又經常被提及, 也在我讀的另一本書裡出現 (統計改變了世界), 因此獲得了比較深刻的對照。

我在 p.47 得知 1902 年的暢銷冠軍小說是 Owen Wister 的 The Virginian, 光是精裝書就賣出 162 萬冊。 這是一部為高尚牛仔和 Wyoming 的廣大牧場所作的輓歌。 以後若有機會在密西西比河西岸旅行,就帶著這本書來讀。

在 pp.151--3 我得知一位 Claude Barr (巴爾) 先生,以五十年時間, 為廣袤的美國中部平原上的野花作傳! 他踏查的地帶,北從蒙大拿南至新墨西哥,這個地帶比戈壁沙漠還要大。 每一種花都考察了學名和俗名,都採集了標本, 而且每一朵都有他個人獨特的介紹。 更令人驚異的是,這本『巨作』只有 236 頁:

緊湊、輕盈,步調如此之快, 讓讀者不禁對巴爾了不起的精鍊才華歎為觀止。
之前,他的職業是農場主人,業餘投稿介紹苗圃或庭園裡的花朵。 在民國 51 年 (1962) 年,在妻子過世之後,75 歲的巴爾先生開始獨自的田野調查。 他在 89 歲為這本書寫了序,而後繼續校訂增補內容,他拒絕在死去之前定稿。 這本 236 頁的『巨作』在他 95 歲高齡辭世之後才出版, 名叫《平原上的珍珠》(Jewels of the Plains)。 我最佩服認得花草的人,等我去中西部旅行,也要買這本書來讀。 (書名讓我想到另一個標題:草原上的牡蠣 -- 牛睪丸。)

在 p.167 我意外地得知 1950 年代的英國小學教育的內容, 順便為我最近思索的一個問題提供了想法。 那個問題是,清末的中國並不把美國當作「西方」的學習對象, 國民政府剛來台灣的時候,固然在政治與經濟上主要依靠美援, 但是隨軍撤退來台的學者們,應該也是一批有著深厚學養的人,並不會眼中只知道美國。 可是,為什麼後來,台灣就變成了把「美國」當作是「世界」的一個社會呢? 我在想,台灣的「獨尊美國」現象,是怎樣逐漸演變出來的?

龍應台在 戊戌百年紀 裡面給過一個線索。當西方列強盡可能地欺侮中國的時候, 美國那個相對年輕而熱情的國家,根據他們自己建國的理想與信念, 對中國公平得多,也比較具有同情心。因此在清末,就有學者提議大家多留意美國, 學著跟他們打交道。 及至二次大戰,美國成為國民政府的盟友,美國又在戰後躍居世界領導地位, 這些都是眾所皆知的。 但我還是不甚滿意,不願意以政治與經濟的現實, 當作台灣在文化和教育上也變成獨尊美國的唯一理由。 我相信還有其他的理由。

在 pp.166--71 作者提到他自己在英國所受的小學教育, 用以比較大草原屯墾地帶的美國小學教育。

(1930 年代十歲學童的英文讀本內容...) 都是悅人、輕鬆的選文, 有來自全球的民間故事、海頓與喬托的生平、蘿塞蒂的詩、 忠狗的故事、大量的自然書寫、以及有用的格言。 ... 美國原住民得到的待遇尚可,美國黑人還無處可尋。

惠尼溪小學的孩子們得到的是合宜的待遇。1950 年代, 在我十歲、十一歲就讀於英格蘭的小學時, 我們被授以扭伯特興高采烈的砍殺場景、 吉卜林剛烈的種族主義--畢竟我們生來就是要統治那些次等種族, 無須任何法律依據,以及偉大英國軍官的生平與冒險。 ... 對我來說,(英格蘭小學的) 愛國主義意味著大不列顛統治一切,以及衝、衝、衝。 (美國的小學讀本) 在課堂上教的擴及德國人哈納克、挪威人揚恩、 北愛爾蘭人麥卡提,這個嘗試遠比英國(或法國、德國)的野心更大,且更令人讚賞。 即使在最索然乏味的時候,他對身為美國人的複雜命運也懷有感知之心。

(天主教的上帝在教科書中鮮少出現 ...) 還有諸多神祇:宙斯、希拉、 波塞頓、米涅娃、阿波羅。... 1911 年,每天早上八點, 史密斯 (教師) 走進教室,在黑板旁立正,背誦效忠誓言; 誓言中依然無上帝存在。... 1954 年由國會通過法案、填入誓詞中。 ... 於是,在冷戰期間的一場小衝突中,「一個國家,永不分裂,堅守全民自由與公正」 就巧妙地改為「一個國家,在上帝的庇佑之下,永不分裂,堅守...」。

教科書引領惠尼溪的孩子們邁向一個現世、進步、理性、科學與自信、實用的美國, 一個充滿個人榮耀與成就的世界。... 在如神的現代人當中,最強有力的大半是科學家...

如果英國 (可能法國也是) 在 1950 年代的小學教育,還是帝國主義式的; 而日本和德國又是戰敗的侵略者,當 1945 年國民政府在台灣要重整國民教育的時候, 當然不能參考那些國家的內容。 而美國,令我驚訝的,在 1911 年對中西部邊陲地帶的小學教育, 就已經是那樣的「進步」。 我們認同他,當然也只是因為我們也是被類似的價值觀養大的; 即使如此,盡可能地擺脫自己的主觀限制, 還是應該可以客觀地認同那種價值。 我也有點驚訝地讀到,原來那位特定的「上帝」, 是在 1950 的冷戰時代才被「加進」美國公立教育體制裡的。

雖然作者舉例的小學課本之「世界觀」內容,都還是西方的, 而且美國黑人還是沒有地位。 而且,小學課本雖然崇尚科學、歌頌科學家, 但是教科書選文的作者 (本身可能缺乏科學素養), 卻總是把科學家寫成「偉人」,把科學發明或發現寫得像「奇蹟」。 可是,想想那是一百年前的文本耶,不要太苛求了。 當 1940 年帶後期,台灣將要決定第一批教育內容的時候, 如果考察了世界先進國家的教育內容,看來很合理地應該學習美國 (回想小時候讀到的科學家,的確都被寫成了被膜拜的人,真是好笑)。 然後,因為獎學金的吸引,台灣的第一批留學生, 也很合邏輯地幾乎全部去了美國, 這些人 (包括我自己在內) 之後或多或少都成了美國的代言人。 所以,我們整個社會,就這麼自然而然地「美化」了。

但是,現在的學者以及大眾傳播, 作為同時代的知識吸收與轉達者, 應該認清這個獨尊美國的現實已經完成了它的時代使命, 可以開始逐漸扭轉我們的「世界觀」了--在地理、歷史與價值上皆然。 至少應該要從我們的教育體制內開始。

當雷班進行這項田野研究的時候,躬逢美國境內的第一次炸彈恐怖事件:1995 年 Oklahoma City 聯邦辦公大樓的爆炸,168 人喪生。 另一個相關但是被這個大案子比下去的事件, 更是與雷班擦肩而過:郵包炸彈客卡辛斯基 (Kaczynski) 於 1996 年在家中被捕, 而他住在雷班踏察過的蒙大拿州林肯市; 他們不但同齡 (1942 年生) 而且生日很近。 兩位炸彈客都是道地的美國人,並非回教徒;他們倒可以說都是狂熱份子, 某種信仰的基本教義派。 因為這個事件,雷班在書裡增加了一些與主題不直接相干的篇幅, 順便報導卡辛斯基這個人 (p.321, pp.330-3)。

卡辛斯基生於芝加哥,哈佛大學數學系畢業,24 歲就獲得密西根大學數學博士學位, 到柏克萊擔任助理教授。兩年後辭職,選擇了林肯市 -- 蒙大拿西邊落磯山脈中一座海拔 1200 公尺左右的小鎮 -- 過他理想的農耕生活。 我見過不少特立獨行甚至憤世嫉俗的數學家,但是, 這些人通常都是理論派 -- 就像一名數學家本來該做的。 即使超過了理論而成了行動派,數學家通常也僅只於對自己身體力行而已, 我從來沒見過也沒聽說過對人傳教的數學家,更別說從事恐怖行動了。 總之,這位卡辛斯基從 1978 年起寄出郵包炸彈, 直到被捕之前作案 16 次,總共造成 3 人死亡 23 人受傷。 他在 FBI 的代號是 Unabomber (University-Airmail Bomber 大學郵包炸彈客)。 他肯定是個聰明的傢伙,Unabomb 是 FBI 耗資第二大的案件, 但是他最後仍然不是被 FBI 抓到的, 而是他的弟弟從炸彈客投書紐約時報和華盛頓郵報的激烈「宣言」中看出哥哥的手筆, 向 FBI 提供線索的。

我覺得有趣的,是雷班認識卡辛斯基的鄰人,也從他的田舍門前走過。 雷班的訪問得知,這位鼓吹自然主義極端到不惜成為炸彈客的天才, 會因為痛恨麋鹿吃他種的菜,而設計驅趕或陷害麋鹿的陷阱。 這個線索,是整個關於卡辛斯基的報導中最讓我感興趣的。 我的心得是:對於那些狂熱鼓吹所謂環保的人, 應該請他親自做兩年的農夫 (一年不夠,而且必須真正以農謀生); 對於那些狂熱鼓吹 LNT (Leave no Trace) 的所謂戶外運動者, 應該請他親自背著所有裝備在山裡走三條七天以上的路線 (三天不夠,而且有山屋的路線不算)。 等那人有了這些資歷,我們再跟他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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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reated: Jan 26, 200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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